本文的作者是费轩。
热气透过大敞的窗户涌入,我偏头看向内室的玻璃,觉得脸上干净不少。虽然瘦了,但是下巴显得分明。两道眉毛仍然紧凑在一起,不能舒展开来。宿舍内的书几乎已经搬空,每周返校工作,随身携带一些书,是韦伯和沃格林的。
就在这间屋子,还记得 2022 年刚搬进来时与 hl 畅聊、品茶、尝试咖啡;还记得那年底被封在宿舍楼中,担心不知何时被转运,蹲在卫生间手洗一大盆衣服;还记得 11 月底几乎每天到 hl 屋中激愤地诉说,看他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然后沉默;还记得 2023 年 3 月的那次甲流,在屋中高烧两日,hl 送来生煎包和馄饨;更记得身心俱疲的 5 月,四五点钟天将要蒙蒙亮时,听着窗外传来的各种鸟叫,从未感到如此清晰、如此吵闹,想到那个人的拒绝和两个月的过往,咽下孤独,觉得喉咙发紧。
以前经常读到某位哲学家在自述中写到某年某月“大病,几死”。当时疑心是作者为了传奇色彩而夸张。有的人也许属于自我感觉不好,如李泽厚和熊十力,从中年开始就不断抱怨自己身体如何如何差,命不久矣,但却都很高寿。如果有幸忝列这一思想谱系,我在自述中大概也可以使用这句话,用来形容去年底的经历。23 年底到 24 年初厚厚的一沓检查报告和病历还留在文件夹中,按时序排列,原本想誊抄下时间节点,留下资料以便回顾,再做销毁。现在终于恢复了健康(甚至比大病之前还要健康),回顾也不想再做了,因为回忆使人痛苦,也因为精神已经松弛从而懒惰。这些病历很快就要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碎纸机。
“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这幅联句还挂在老地方。22 年底每天醒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幅联句,其时其境,可以说完全晓彻这两句话的含义,那时,我是以“取今复古,别立新宗”自认的。为什么总谈到一年半前已经“过去”了的事?难道是某种创伤记忆吗?难道就像那天给导师发了现场视频,老师秒回他在 35 年前的经历,一下触发了激情?衰颓固化的时代再也掀不起结构性变革的浪潮,个体自觉到与社会历史行程相切割,对生存处境的改善,只能乞灵于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把小日过得精致到登峰造极,在各种分疏但却同一的体验中寻求认同,与世隔绝。这样,历史可真是终结了。
经此一遭,思想发生不少变化,当然,同心圆——那个回心之轴没有变。现在愈发明确,50 年一代学者(知青、文革一代)和在 50 年一代学者陶养下成长起来的 70 年一代学者(文化热一代,特别是在大学期间经历了 89 和后 89 的市场化浪潮),他们的思想不可能成为我精神解困的方法。90 一代在去政治化的环境中成长起来,这就决定了他们的非政治性(把去政治化说成也是一种政治,只不过反映出说者本身的政治性),使得他们面对 50、70 一代所未面对过的个体人生问题。出于智性上的清明,我不得不认为,这种个体人生问题,不是任何重新政治化的动能所能解决的,在当下,重新政治化的激情只能与已有建制和文化保守主义合流。90 一代很难像 70 一代那样受惠于 50 一代学者的思想(70 一代学者做的往往是把 50 一代学者思想精致化、国学化的工作),他们面对的是全新的问题,需要开辟全新的道路,在这方面,不能抱有任何便巧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