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李澤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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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本文写于两月前,今天由朋友刊布于个人博客。这里引用李泽厚先生 1995 年过港时留下的联句,以尽追思,亦抒己意:极目江山窗外万顷波涛如奔肺腑,回头家国胸中十方块垒欲透云天。

2022 年 1 月 25 日 作者

李澤厚先生去世了,人們說:一個啟蒙的時代過去了。無論這句話出自仍然抱持啟蒙信念的人的無奈,還是出自宣判啟蒙已死的人的蓋棺定論,其共同前提都是:李澤厚是 80 年代的啟蒙人物,他引領了那個時代,但也被那個時代的高度所限定。然而,一個真正的思想者,必定能夠將時代的關切和生命自身的大問題結合起來——恒常的追問同時是歷史的思索。我們今天對李澤厚先生最好的紀念,就是認真地談點哲學,嚴肅地對待李先生的思想遺產。

李先生晚年為《人類學歷史本體論》一書投注了非常多的心力,書中內容主要來自世紀之交發表的《己卯五說》《歷史本體論》和《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並輔以若干自擬對話和晚近文章。這部書自 2008 年定名出版後,經過反復組編,多次推出,才以 2019 年版的內容結構出現在讀者面前。前記寫道:「驚歲月如流更應奮力求索,奈身心疲憊那堪書案折磨,思意未盡,發表難能,此為最後一版歟?不可知也矣。謹記。」 [1]不料哲人已逝,一語成讖。

為何李先生如此重視《人類學歷史本體論》一書?我以為,不僅因為書名即是他的思想體系之命名,還因為,李先生格外看重他在世紀之交和 21 世紀的新思。這些新思,可用「歷史本體論」加以概括。「歷史本體論」的起點是早在 1964 年提綱[2]中就提出的「歷史積澱論」,終點則是 2014 年〈為什麼說孔夫子加 Kant〉 [3]中提出的「歷史進入形而上學」,前者是實踐論—發生學進路,後者則屬於審美—宗教境界。李先生曾在最後的訪談中提及,學生對他晚年的思想並不瞭解。其實,不僅他的學生,學術界對李先生晚年的思想,特別是歷史哲學,也缺乏應有的重視。因為他們所認為的李澤厚,仍然是那個永遠停留在80年代文化熱中的李澤厚,仍然是那個服膺於自由主義信條的李澤厚,那個提倡啟蒙、高揚個體主體性的李澤厚。之所以造成這種誤讀,既是時勢使然,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缺乏李澤厚思想的嚴肅闡釋者。嚴肅的闡釋不在於依靠前沿理論樣式的翻新,更不在於追蹤政策導向的靈敏嗅覺,因為實情恰是,距離恒常追問與當下的歷史之思最遙遠的,乃此二者。

比起康德、馬克思的理論,福柯尚屬於較新的理論樣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法國理論在美國紅極一時的時候,李先生就已經翻看過《性史》,也早就讀過福柯《什麼是啟蒙?》這一「當代經典」。李先生對福柯眾所周知的評價是:比馬克思差遠了。其實,若不被李先生對福柯的隨性(也是任性)點評所束縛,就會發現,他始終沒有脫離當代哲學的視界。2002 年,李澤厚發表《歷史本體論》,無獨有偶,就在同年,美國科學哲學家伊恩·哈金(Ian Hacking)發表了一部同名著作:Historical Ontology。哈金不僅寫過數篇品質頗高的福柯專論,而且就在《歷史本體論》開篇,他寫道:「我們如何將自己構建為道德行動者——這是康德倫理學的工作。福柯經常將康德歷史化。他不認為道德行動者的構成是可以普遍化的、適用於所有理性存在者。……要揭示的譜系是,作為歷史的、在文明之中的人,我們是如何成為道德行動者的,通過非常具體的、本土的、歷史的方式把我們自己構成道德行動者。」 [4]福柯在他的副博士論文《康德〈實用人類學〉導論》中提出了「歷史的先天」(apriori historique)這一概念,而在 1983-1984 年的最後論說中,提出「關於我們自身的歷史本體論」(ontologie historique de nous-mêmes)。

這很難不使我們想到李澤厚在《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1979)中做過的工作,亦即:歷史建理性,經驗變先驗。这一「積澱論」(以製造使用工具為基礎的實踐經驗積累、沉澱為主體先驗的理性能力)思路,通過馬克思的實踐論,給康德的先驗主體性以一個唯物史觀的基礎,屬於從康德到馬克思。而作為李澤厚歷史哲學最終完成的「歷史進入形而上學」,則是在歷史主義的漫長譜系中,經由海德格爾對時間性與歷史性的揭示,從馬克思重新回到康德。這是李澤厚先生晚年思想的重大突破,反映出他對超越性問題和宗教性問題的甚深關切。這裡不擬對「歷史進入形上」做過多展開。「歷史進入形上」和「人與宇宙協同共在」是李先生晚年對超越性問題和宗教性問題的哲學回應,人們往往以為,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就服膺於唯物史觀和「製造使用工具」的李澤厚取消了超越性問題與宗教性問題,實則不然。先生晚年自述:「40 年代我想過,70 年代我說過,80 年代我寫過哲學研究命運:人類的、國家的、個體的,以求得安身立命。」(2019 年 3 月 3 日李澤厚與筆者通信)從生命意義的追問出發,將哲學視為思考命運的思想者,如何可能回避超越性呢?對比《批判哲學的批判》1979 年初版和 2007 年修訂第六版就會發現,李澤厚恢復了康德的物自體,這可說是他僅見的重大理論修正。在《純粹理性批判》中,物自體是理性理念的設定,物自體不能成為知性範疇處理的對象,因此不可認知。李澤厚認為:「人與宇宙協同共在」的物自體(所謂「理性的神秘」)可以成為信仰的來源。我當時疑惑於:理性推論何以能夠成為信仰?這裡不妨提供一段微信聊天記錄(2019 年 5 月 25 日):

李:將情感賦予便可成為信仰,但論點和論證仍然是理性的,從而也可以不成為信仰。基督徒也可以作這種論證。因為不可知,所以是設定。設定是理性的,但可賦予情感。
我:知道是「設定」,還能產生情感嗎?
李:許多科學家並不相信上帝存在卻仍信仰且有情感。
我:這哪叫樂感文化,簡直是悲感文化。知其虛無,守其篤愛,知其不可而為之,真是不輕鬆。
李:這在《論語今讀》已講過了。
我:是啊。您的哲學又清楚又理智。
李:讚語不妥,清楚在理智之內,不是又。哲學是科學+詩。早說過。
我:問題是,物自體是設定,一點詩的意味都沒有了。
李:燦爛星空沒詩沒思嗎。
我:燦爛星空是設定嗎?是理性的推論嗎?不是。是自由感受,是人與宇宙協同共在,宇宙物自體是設定,還怎麼共在、感受?
李:哈哈,你自己去想吧,要吃飯了,不再回答。設定上帝,便沒情感嗎。你把一切都太實體化了。

如果我當時理解了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前言中說的下面這段拗口話,便不會糾纏於「理性推論何以能夠成為信仰」這樣的問題了:「上帝和不死的理念卻不是道德法則的條件,而只是一個由道德法則來規定的意志的必然客體的條件,亦即我們的純粹理性的純然實踐應用的必然客體的條件。……是把道德上被規定的意志運用到其先天地被給予的客體(至善)的條件。因此我們就能夠且必須在這種實踐的關係中假定它們的可能性,但卻不是在理論上認識和看透它們。對於這後一要求來說,在實踐的意圖中它們不包含內在的不可能性(矛盾)就夠了。」 [5]其實,康德在這裡對上帝和不朽的論說,正屬於他所謂“純然理性界限內的宗教”,因而,康德的“上帝”是否等同於教會的上帝、一宗一派的上帝,便成了疑問。

李先生在《中國哲學登場》對談中說:

提出「理性的神秘」,那是因為「情本體」哲學把這種「人類與宇宙協同共在」設定為一種形而上學的「物自體」[6]
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道法自然」,自然就是宇宙,「道」在自然之下,也就是對規律性的概括把握。宇宙-自然的秩序井然的各種具體規律性,實際上與人類實踐有關;但它的存在性(本體性)是否與人相關聯呢?這是沒法回答的。所以我說:規律性可討論,存在性是個謎。[7]
這裡確實有宗教色彩。我是無神論,要說什麼是神,這就是神。這是我唯一信奉的神。神當然是神秘的,不可知的。「理性的神秘」同樣可以引出敬畏和崇拜的「宗教」信仰和感情。[8]

「理性的神秘」當然不可由基督教上帝所壟斷,這種壟斷是對超越性的降格,是對自由的鎖閉。李先生在這裡提出的實際上是審美—宗教境界和悅智悅神的情感,當他提到「理性的神秘」時,這個「理性」已經完全不同於作「知性」理解的理性了。如何理解他既恢復物自體,又始終堅持「一個世界」(即不承認超驗世界實存)的觀點?這既是他晚年理論的矛盾點,又是其思想的突破點。《歷史本體論》由「度的本體性」始,由「情本體」終,「度」(包括勢、經、權等中國哲學概念)與「情」(情感、情境兩義)相互促進、相互發生,最終極的度,便是「人與宇宙協同共在」,最終極的情,便是「天地境界」。我們不禁要問:歷史在這裡發揮了怎樣的作用?李先生雖然諱言海德格爾對其思想的影響,但這些概念的樞紐正在於「歷史」,海德格爾說:存在的意義是時間,李澤厚說:

歷史本體論,就是歷史進入形上。也就是形上形下不割裂不隔絕,道不離器,理不離氣,天道不離人道,先驗出自經驗,理性建自歷史。但它並不與對那不可知曉的宇宙物自體存在的敬畏相矛盾,反而正是它的延伸。……歷史是悲歡離合的人的具體生活,這才是具體的歷史,這不就是情本體麼?以「悅神」的審美情感作天地境界,不就是「與物質性的宇宙協同共在」的心理感受麼?[9]

中國思想傳統中的「史」,難以與英文 History 對譯,而李澤厚使用的「歷史」,與海德格爾著意區分於 Historie(歷史學)的 Geschichtlichkeit(歷史性)庶幾接近。這裡可以看出他對德國歷史主義傳統的接受,而歷史主義與啟蒙理性,正是現代性精神的一體兩面。事實上,李先生對中國思想歷史之維的提煉,融匯了他對康德、馬克思與海德格爾歷史哲學的理解,旨在回應「人類如何可能」,「後現代之後,哲學要往哪裡去」這樣的根本問題。相較於他在美學、中國思想史和倫理學領域眾所公認的創獲,他的歷史哲學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

到這裡,我對李澤厚先生晚年思想的論述暫告一段落。我不是李澤厚先生的學生,只是從本科時代起有幸與時年87歲的李先生取得聯繫,偶有郵件、微信往來而已。藐予小子,斗膽呈文,抒發不同觀點,而竟得其鼓勵。我願在這篇紀念文中做一些回憶,但還是少談些個人為好,以免落入「謬托知己」的可笑境地——這也正是先生所反對的。李先生在使用微信後,對視頻聊天的功能十分滿意,乃至於有興趣向我展示他的書櫃,在我禮貌性地「回展」後,他看到我把三聯書店出版的《李澤厚集》與「毛選」和《魯迅全集》擺在一排,說:「我就不買全集,當然魯迅的書是例外。」在談話時,李先生總會確定雙方使用概念的意涵,然後直入主題。在與他的聊天中,總能夠感受到平等對話的尊重、自由思考的愉悅,當然還有來自理性的巨大力量。這讓我真切體會到,他對青年多麼關心、多麼少有顧忌,對哲學的態度多麼精審嚴格。

回到康德,回到物自體,歷史進形上,情感成本體,卻又始終保持著理性的平衡,李先生是何其理性,何其杜絕虛妄的人啊!想到他的晚年,想到他的辭世,更讓我感到理性的重負,何其蒼涼!然而,「深知人生的荒涼、虛幻、謬誤卻珍惜此生,投入世界,讓情感本體使虛無消失,所以心空萬物卻執著頑強,灑脫空靈卻進退有度。」 [10]這不正是李先生評價魯迅的真精神:「彷徨於無地卻又站立於大地」麼?不正是魯迅其師章太炎所說:「聖人應世,雖已契真如,然此生所讬,則阿賴耶識也」 [11]麼?「真如」者,心空萬物,無生也;「阿賴耶識」者,投入世界,生生也。中文「世界」一詞,因受到佛教影響,兼具時間與空間的意涵,投入世界,正是通由歷史,進入「人與宇宙協同共在」的天地境界,這不正是李先生通過儒家對海德格爾「在世」(In-der-Welt-sein)的理解與消化麼?

2021 年 11 月 4 日淩晨 2:26
翻看聊天記錄,感念之情,不能自已。
2021 年 11 月 22 日改定

[1] 李澤厚:《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倫理學綱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前記”。
[2] 李澤厚:〈六十年代殘稿〉,《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北京:中華書局,2014),頁 316。
[3]
李澤厚:《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倫理學綱要》,頁 237-238。
[4] Ian Hacking, Historical Ontolog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3.
[5] 康德(Immanuel Kant)著,李秋零譯:《實踐理性批判》,《康德著作全集》,第五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頁 5。
[6] 李澤厚:《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頁 201。
[7] 李澤厚:《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頁 201。
[8] 李澤厚:《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頁 203。
[9] 李澤厚:《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倫理學綱要》,頁 244。
[10]
李澤厚:《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頁 246。
[11] 章太炎:《菿漢昌言》,《章太炎全集》,第七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頁 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