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作者是费轩。
半年前,hl 回清华,我们一同在五道口的意大利面馆吃了一顿,饭后一路走回学校。我动议他回老宿舍看看,他欣然接受。还记得他站在窗前向北眺望夜景——北边是校外,成片的郊野公园与圆明园相接。谁能想到这位公子哥离校那年和离校后发生这么多事情呢?我们在 23 年都受到巨大的精神挑战,其剧烈程度,几近将我们打倒不起。看他眺望窗外的背影,我说:“你果然没有那种重回故地的慨叹”,他同意。这几年,可以慨叹的事情太多了吧!
今天竟然是我在 1303b 过的最后一晚!然而我也并未发出什么慨叹。 22 年住进博士楼,偶然分配至此,与 hl 做了短短两月的舍友。即使他两月后转到楼下的单人间,但是 22 年底那些刷手机信息夜不能眠的日子,每天都到楼下一层去找他交流信息,揣测、断定,激愤得形诸于颜色。然而却见他喝着加冰的威士忌,喝着我推荐他买的鸭屎香单枞,看他点烟、沉思,当然神色也是阴郁的。如果不去找他高谈阔论,想必胸中的块垒之气是不得抒发的。
还记得那天晚上给老师拨了电话,问他是否住在校内,他立刻反应道“需要我现在过去吗?”又听他讲“这次动员的广度和深度”如何如何。今天想来,只有苦笑,还有感叹。每个人的过去都像陈死人的血肉一样滋润从泥土中长出的生命之芽,对于学者这些历史性的存在者来说更是如此!这几年几位 1930 年代出生的思想史家相继去世,他们的晚年无一不孤寂,或自觉或不自觉地与大陆、港台、美国学界切割,随着 20 世纪的落幕而隐退。读张灏的纪念文集,印象最深的便是“20 世纪之子”这个称谓(还有张灏晚年时常慨叹:俱往矣!读之令人不忍),惠我思想的李先生何尝不是如此,我的老师何尝不是如此!最能振发我的思想与心灵的,便是他们了。莫非我对 20 世纪,就像高中二战军迷对苏、德军服、坦克的历史癖一样吗?我想不是的,我一向缺少这样轻松的消遣。历史是多么沉重啊!
前些日子困闷不爽,找朋友高谈阔论(实际上更多是我单方面输出“负面情绪”),说到自己只在 20 世纪活了三年,为何有这么深的 20 世纪情结呢?20 世纪的遗产,能否因应这几年以来的现实,是个疑问,然而我的 20 世纪情结究竟从何而来呢?我不认为它来自于书本的移植,虽然但凡情结之类的东西,都与意淫难解难分。这是个谜,并且是支持我继续现在工作的绝大动力。毕竟,对那种钱钟书式的博雅的学问,我并不感冒。
记忆虽然可以通过编年串联起来,但是印象中深的,在这间小屋中,也就那么几个瞬间。大部分时间,都是懒散地按部就班地生活。23 年四月底五月初,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不得,想到他,除了渴望、遗憾、不解,还有怨恨。知道他喜欢拍鸟,辨识各种鸟叫,不巧我的宿舍朝北,下面正是一大片树林,春末初夏的鸟叫很早,四五点钟便已经吵闹,而我是久矣习惯开窗睡觉的——即使进了蚊虫也不以为意。听到鸟叫便想起他,早早地醒来不能入睡,以至于恨听鸟叫,流下苦涩的泪水。他是来过这间宿舍的,也曾向窗外眺望,为何当时没有从身后搂住他呢?真遗憾!彻底放下这段求而不得“恋情”,已经是在大病初愈之后了。那是第二年的五六月份,从地铁车厢门走出,忽然想到删掉微信,就这么删了。
我在这间小屋也活了三年!而且是全身心地、发动意识地、痛切感受地活了三年!20 世纪那三年我还是个婴儿呢,什么也不记得。23 年那些痛苦的日子不必说了,如此苦心极力、戚戚惶惶,如此神经衰弱、充满戾气,终至于年底病倒,两个月没有回到这间小屋。第二年开学后回来试探性地重新住宿,从一周一两天开始,一到晚上就产生恐慌与气闷,直到临睡前冲了热水澡、准备服下安眠药才缓解。再到一周住三四天,再到工作日全部住宿。也是五六月份,晚饭后在操场散步,一圈一圈地走,手机放在兜里,就透过眼镜全身心地感受周遭,看宿舍楼顶,看足球场上的大灯,看远处的双清公寓,看天空和云彩,真是劫后余生的感觉!经此一遭,看熟悉的场景竟然都有新鲜的感受了,然而这新鲜中带着念天地、古今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历史的沉重,劫后余生的庆幸,当然还有怕——怕再遭这么一遭罪,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挺过来。甚至对于已有的经历而言,都不能说是挺过来,而是熬过来。当然,劫后余生久了,感官重归于木讷,看到熟悉的场景便无所谓感触了。
晚上出门锻炼前,给hl发了条微信——毕竟他也在这里住过,告诉他这是我在 1303b 住的最后一晚,他半开玩笑,带着一如既往地公子哥式的幽默调侃,但又有那么点老年人的沉重,给我回复:“一个时代落幕了。”确实,很快,也许就在 9.1 号,这间屋中的床铺桌板衣柜就要被拆除,墙上由他多年前张贴的古画复制品,以及那张我经常误看作鲁迅的闻一多像,都要被铲除了!也曾住过这栋楼,早我们数年毕业的亦师亦友的hy兄留给他,并由他留给我的席子和小茶桌,也不在我带走的物品之列。它们将被留在这里,当成垃圾,碾碎、消失。而我的那幅徐悲鸿鹰图的木版水印挂轴,和朋友戏仿康有为字体的竖轴,在新宿舍也没有墙面能够安放,只得卷起收走了。接下来这几个月,可以说是反刍在这间小屋中三年来的经历和思考,我很爱这个比喻:就像一头受伤的狼一样,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独狼舔舐自己的血,而这血就像乳汁一样滋润它。
四邻都已搬走,在屋中功放布鲁克纳早年的交响曲,实在是莫大的享受,看了一下唱片封面,是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苏联文化部交响乐团的布鲁克纳交响曲全集录音(1983-1988),oboe 响了起来,大提琴的旋律之美,堪比柴可夫斯基冬日梦幻那首交响曲的慢板。
2025 年 8 月 26 日夜
于紫15旧寓